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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唐原创短篇小说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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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唐

漫漫长夜像闷在盖子下的茶水一样温温吞吞,楼阁飞檐下系的风铃随微风轻荡,铃声搅动夜空,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快活。

红扇身着一袭纁红色鲤鱼纹丝绸对襟襦裙,背着茶篓,蹦跳着在前方唤我:“惜萤,快点,要开始了!”

我无奈地摇摇头,加快脚步跟上,真不明白红扇都来这里这么久了,为什么还对这日复一日的工作有着用不完的热情。

我们赶到岸边,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,所有人都注视着云河,静静等待着。

顷刻,云河的尽头出现十几点亮光,光越升越高,大量的光点随后蜂拥而出。云河中央泛起涟漪,河女乘着一条硕大的红鲤浮出云面,敲响她的鹿斑小鼓,风来了,那些亮光徐徐飘向我们所在的梦唐,近了,就看出它们原来是天灯,我们叫它梦灯,等到最后一盏梦灯也安全地飘过云河,河女停了鼓声,风也随之而止,此刻所有的灯全如轻萤般飘浮在梦唐的上方。

紧接着河女晃动步摇上的铃铛,停滞的云河开始流动,自上游飘来许多形似莲花的河灯,其中还夹杂着些小船状的,它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鱼一路追逐戏水,最后一溜儿地停在梦唐的岸边,这也是梦灯。

把灯全部引渡过来后,河女就离开了,大鱼在云河上摆摆尾巴,涟漪层层荡远,那些云仿佛都只是她的裙摆。

天上的灯载着烛火微微浮动,像极了一颗颗暖黄的心脏,河里的灯连成一片,光透过花瓣交相辉映,岸边一如铺开了水中霓裳,这是梦唐一天当中最美的时刻。

梦唐是世间梦的归处。梦唐的云海之下,是人间,人心中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愿望,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这些愿望会在夜间演化成人的梦境,醒来之后,这些梦瓜熟蒂落,乘着灯飞到梦唐来,每当大量的灯浮现在天际,我们的一天便开始了。

梦唐与人间共用一轮日月,但却与人间的昼夜相颠倒,梦通常在人间天亮之后到来,而那时恰是梦唐的夜晚,我们须得接灯放灯,只好在白日休息,直到一弯幽蓝的月浮上云海,大家才会逐渐苏醒,所以对于梦女梦子们来说,梦唐只有永夜。

但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片漆黑中,梦唐栖息着一种周身散发白光的纸鹤,这些纸鹤平时藏在灵栖树的树冠深处睡懒觉,睡足了便四处飞舞游荡,无论何时,只要招招手,就会有纸鹤停落在肩上,为我们照亮。据我观察,这些纸鹤是颇好八卦的,每当发现哪个载着奇闻异事的梦灯,它们定要将其围得水泄不通。每盏梦灯上方都有个铜钱大的小孔,向那孔上附眼过去,便可以窥见里面的梦境,这在梦唐被称为‘读梦’,是我们唯一的消遣,谁要是闲来无事,想找些有趣的梦境解解闷,找那些被纸鹤围住的准没错。

除此之外,在这无边的寂静中,我们唯一可做的,便是守护和修补这些梦灯。

一盏梦灯寄托着人的一个念头,梦灯亮着,便意味着那个人还在为这个梦牵挂、努力,若梦灯灭了,则说明造梦者已经受挫灰心,彻底放弃,熄灭的梦灯会在第二天缓缓降下,落到梦唐各处。到那时,从古树的树枝上、生苔的水井边、破落的茅檐下救起这些灯的就是我们了,我们收集梦灯,从云河中采集云丝将灯修补好,随后把灯交给长老,等待下一个人来使用。

一盏灯只会为一个梦而亮,一个人废弃的梦,是另一个人憧憬的开始,考取功名是如此,男女情爱亦是如此。就比如这一盏吧,我捡起一只被黄土埋了半截的梦灯,向内窥去,一场梦境出现在我眼前,里面是个英武不凡的将军,原来这盏灯装着的梦是某个姑娘在思念她的意中人,不知为何破灭了,我叹口气,拍拍灯上的尘土,只有当下一个人爱上将军时,这盏灯才能再次亮起来。

一盏灯只会为一个梦而亮起,但是一个人的一生却会飘过无数盏灯,生老病死,人在这世上所求之物太多了,很少有人将一个梦坚持一生,如果真的有人做到了,那么在这个人死后,他的梦灯将会悬在梦唐之上,永远发亮,世人称之为“星辰”。

有些造梦者因梦而心碎,他的灯也会撕裂、破碎,像这一类无法补救的灯,我们只好将其放入篝火,烧个干净,烧掉了,造梦者就会彻底遗忘梦里的人和物,不至于常常为之叹息,对于很多事情,遗忘了,便得救了。然而烧掉一个梦有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,梦唐对每一盏灯都慎之又慎,烧掉梦灯之前必须得到长老的允许。

谁也没有见过长老,我们和长老的每一次沟通都是河女代为传达。

人放弃一个梦,自然会产生新的欲望,这时便需要新的梦灯,我们平日里是从云海中扯出云丝,用纺锤将云丝纺成线,进而织成云布,再用灵栖树的树根编成梦灯的骨架,将云布笼罩其上,制成一盏盏新的梦灯。我们每天在人们临睡前把新灯放飞,它们会随机进入百姓家中,准备承载新一轮的愿望。

这灯啊,每逢人间的佳节便会成倍地增多,尤其是过年,仿佛平日再懒散的人在这时候也变得有所追求,可惜这种一时兴起做的梦往往撑不过三天便会跌落,节过完了,人们便把自己的宏图伟愿通通抛到了脑后。所以每个佳节后的三天都是梦唐最累的日子,群灯陨落,我和红扇每天睁开眼就要忙东忙西,皎白的纸鹤快活地穿梭在人群中,上下翩飞,乐得自在。

等最后一盏灯也修补好了,我和红扇才有时间稍作休息,我们像往常一样,闲坐在梦唐岸边一棵苍老的灵栖树下,岸边野草柔软,云河就在我们的眼前,红扇大着胆子走过去,撩开裙摆,把脚浸入云河中,我也有样学样,云河凉丝丝的,很是爽快。

云之下,是让无数人心醉神迷的大唐长安,白日车水马龙,夜晚灯火辉煌。做官的,经商的,吟诗的,卖笑的都卯足了劲要踏进长安,只有走进长安才算走进大唐的心脏,就连外国使臣都纷至沓来,想要在繁花海中分一杯羹。

不过在梦唐久了,再看人间的忙碌,难免生出一种徒劳之感,人们日夜苦求的荣华富贵,山盟海誓,天伦之乐,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,朝夕之间,梦谢灯灭。

刚修补的这些灯是七夕节的,眼看中秋节也要来临了,虽然在这里灯起灯落已是常事,但我想起今天的景象还是不禁生出伤感:“人活在世上,连一个梦都保不住,多么可怜,多么无奈,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生灵渴望生而为人呢?”

一只纸鹤飞到红扇肩头,偷听我们说话。

红扇很看得开:“向往人间繁华嘛!生命就像烟花,最后一切都会消散的,但是想想曾经那么美,值得啦!”

我的脚在云层中荡来荡去,这时候要是有盏凉凉的茶水喝就好了,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从灵栖树上多摘些树叶拿回家制茶,这里只有灵栖树这一种树,树身高达百尺,盘根错节,绿荫遮天,树叶泡成的茶有一种独特的清香,那是秋水的味道。这样想着,我觉得自己更渴了,再看一旁的红扇,正闭着眼睛,哼唱一首很久以前的歌谣,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,睫毛一闪一闪的。我颇觉无聊,随手捞起一盏漂浮在脚腕边的莲花灯,看着莲心处的梦境,这人间的梦呀,真是千奇百怪,我要是还活着,定可以用它们编出百来部话本子!

可惜,我已经去世八年了,忘了说,梦唐的梦女和梦子都是人间逝者的灵魂。

人逝去以后,若是心无牵挂,便随风消散,若是对凡世仍有所心系,便来到梦唐。

还记得我活着时生在一个贫苦之家,爹早逝,娘独自把我拉扯大,在我八岁的那个冬天,天降暴雪,我感染风寒,高烧不退,家里又拿不出钱来医治,于是娘跑遍了全城求大夫来救我,可是无人答应,当她顶着一身的雪回到家时,榻上的我已经没有了呼吸……我和娘,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。

梦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红扇大概也是如此,我从来没有问过,怕问到她的伤心处,我只知道,两年前红扇来到梦唐时身穿的纁红色鲤鱼纹丝绸对襟襦裙,是一件嫁衣。

几片巴掌大的落叶自一旁的灵栖树上飘下,落到了红扇的裙角上,我仰头看,这棵老树已经在梦唐岸边存活了上千年,它矗立在这里,俯视着人间的战争,饥荒,新生,死亡,现在它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死亡。一切事物的存在时间都是有限的,即使是在梦唐。灵魂们被心事所扰,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生活,但总有人会渐渐放下,一件事情等了很久还没有回应,就不必再等,那些了却心事的灵魂会随风消失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这些年梦唐断断续续有不少老熟人消失了,我会消失吗?我也这样问过自己,然而我毕竟已经死过一回,不再那么害怕,人生嘛,聚散如浮萍,相逢总有时!

红扇捡起一片落叶,折成纸船状,推入云河,小船离开红扇的手,摇摆了几下便不动了,停滞在云河上,没有河女的指令,梦唐的风云都是静止的,灵魂如果冒然跳入云河,会被吞噬,化成来往的清风。

我侧过头:“以前都不知道你会折纸船。”

红扇莞尔一笑:“有一个人教过我,那个人还说,折一只纸船放进河里,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,现在看来是假的。”

“你有什么愿望?”

她失落地摇摇头,从河中收回脚,抱住双膝,眼里闪烁着几丝忧愁:“没用的,在这里什么都实现不了。梦唐是一座岛,我们都被困在了这座孤岛上。”

她说得对,梦唐四面临着云河,就像是天空中的一座孤岛,环视这里,会生出一种浩大的孤独感。

一个透明的小气泡晃晃悠悠从天际飘来,这是白日梦,小巧易碎,多是孩子们做的,泡泡里载着一串糖葫芦,我和红扇相视一笑,不知道是哪个嘴馋的小孩在学堂上走了神,还没飞到眼前,泡泡“啪”地破了,大约是这倒霉孩子被教书先生叫起来罚背课文了。

远方天将破晓,人间也将入夜,该休息了。红扇拉起我要回去,我打个哈欠,从草地上捡起捕梦网,这是我收灯的工具,红扇也背起她的茶篓,我们朝木屋走去,途中路过一棵高大的灵栖树,我让红扇停下等着,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,再下来时,两袖都装满了新鲜的树叶。

把树叶放进红扇的茶篓,我本打算向前走,却被红扇拉住,她瞥见前方一棵树下有个黑影徘徊,示意我向前看,我一眼便认了出来,这不就是那个酸书生,除了他还有谁会这样佝偻着背!这家伙来到梦唐时已临近古稀,满脸皱纹,据他自己说,他在人间读了一辈子书,一生都在努力考取功名,可是直到满头白发仍一事无成,最后穷困潦倒,死在茅屋。和他交谈起来,才发现这呆子除了书上的内容外对这个世界全无了解,讲起名著典籍倒是如数家珍,逢人便说,说到忘情处可以讲上一天一夜,所以大家见了他都躲着走,他只好独自喃喃。

看他深夜在这里徘徊,是遇到了什么难事?我和红扇决定上前问问。

还未等我们走到跟前,书生一声长叹:“唉——若是神仙创造了梦唐,那这神仙也只是个庸才,连梦灯都是仿着孔明灯来做的。”说罢昂首摇头。
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一只破落的梦灯挂在灵栖树的树梢上,便猜到是他身体孱弱,不会爬树,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我们求助,所以才故意说些酸话吸引我们的注意,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。我让书生在树下等着,自己麻利地爬上了树腰,别的不敢说,爬树我最在行,我用捕梦网挑起梦灯,扔给树下的书生,这个笨蛋没接住,反而砸中了路过的一个彪形大汉,红扇连忙替我道歉,大汉没有生气,笑呵呵地把灯还给书生:“没事,呆子,改天请俺们两个喝顿酒就行了!”

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,大汉身边还站了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,只不过他身穿黑衣,隐入了夜色,不如身穿白衫的大汉显眼,两个人都是一身酒气,等他们走了以后,红扇附在我耳边低声说:“这两人啊,好像是新来的,我才听说有个酒鬼,在人间喝多了,把自己的命都喝没了,巧的是,他的兄弟得了大病,竟然和他同时丧命,估计说的就是他们。”

我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渐渐远去,他们勾肩搭背,手舞足蹈,看不出一点沮丧,真是让人羡慕。

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,就叫他们胖子和瘦子。

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常遇见这两兄弟,渐渐和他们熟络了,才知道胖子和瘦子不是亲兄弟,而是一对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,每日干完了活,他们两个便找一棵灵栖树,躺在树荫下伴着酒侃天侃地,常常喝得酩酊大醉,找不到东南西北。

红扇对结交新朋友没什么兴趣,她还是像平常一样一心扑在那些灯上,有空便拿着灯读梦,她尤其喜欢关于爱情的梦,看着那些痴男怨女的梦境,红扇往往自己也掉下泪来,每次我来找她玩,她手里都捧着一盏灯在看,我敢说,这世上关于爱情的梦,十有八九都被红扇看过了。

书生嘴上不屑人世间的一切才子,特别是大唐那些有名气的诗人,可偏偏又要挑些诗人名家的梦来看,还妄加评论,说什么“李太白的‘别君去兮何时还?且放白鹿青崖间。须行即骑访名山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!’不过如此罢了”这一类胡话,但我分明好几次看见他在偏僻的角落翻来覆去地细品李白的梦境,爱不释手。

在梦唐,日子就这样平淡地如流水一般淌过,遇见各种各样的人,听一个个或真或假的故事,热闹着,也寂寞着。

这天,我看见红扇低头专注地看一盏莲花灯里的梦境,一群纸鹤飞舞在她身边,我也凑过去:“发现什么好玩的了?给我瞧瞧!”

红扇被吓了一跳,立即把灯藏到了背后,纸鹤惊飞。

她有事从来都不瞒着我,今天是怎么了?

我假意离开,实则爬到了树上,偷看她的行踪,她带着灯走到了一口枯井边,蹲下,将手探入井中,不知道在做什么。我决定靠近看个清楚,于是跳下树,走向枯井,红扇听到我的脚步声,忙站起来伸手阻拦,我看出她心虚,推开她跑到井边,向井里看去,枯井的井底有一小团火,火里燃着梦灯的残片。

“你私自燃烧梦灯?这是何人的灯?”我大惊,烧掉一盏梦灯就意味着凡间的造梦者失去一段记忆,私自毁掉人的记忆是梦唐的大忌。

红扇不答,嘴紧紧抿成一条缝。

“这是一盏熄灭的灯吗?”我抱有一线希望,如果造梦者自己都放弃了这个梦,那么我还有为红扇辩解的理由。

“不是。”红扇摇了摇头,欲说还休。

那天,无论我怎么问,红扇都不肯再开口,我们不欢而散,这么久的朋友,我当然会帮她保守秘密,只是我不明白,一向温文尔雅的红扇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,竟然把还在发光的梦灯捕来烧掉,那里面也许装着对某个人至关重要的记忆啊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红扇没有来向我解释,我也不肯主动去找她,我们就这样疏远了不少。

形单影只的时候我更喜欢去热闹的地方,也许是中秋节要到了,大家思乡之情加重,梦女梦子们在梦唐的岸边摆起了小摊,专卖自己家乡的特产,星星点点的摊位连成了一条喧哗的街市,我从街市上挑了一张好玩的恶狼面具,正愁无人分享,远远看见前方树下坐着胖子和瘦子,书生正在为他们倒酒,看来书生还记得胖子那天说的话,当真要请他喝酒。

有了,不如就去吓唬吓唬他们?

我戴上面具,蹑手蹑脚躲到树后。

“大哥,兄弟我这一辈子就是个笑话!”瘦子不知道喝了几杯,眼泪汪汪地拉住胖子的手,“我就是傻在一个‘省’字,穿衣吃饭,大事小事,我都拼了命地省钱,总想着现在苦一点,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一点,所以一开始觉出身体不适的时候我没有去医馆,以为忍忍就过去了,谁知道没多久竟一命呜呼了呢?全城屈指可数的大财主,因为不舍得花钱看病丧了命,大哥你说说,这是不是个笑话?”他抹了把眼泪,长叹一口气,“唉,就可惜我那三个孩子,我活着的时候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,死得也突然,连家里的财产在哪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们,如果能重来……”

“算了,”胖子拍拍瘦子的肩膀,“放宽心吧,到了这里,人间的一切都和咱们没关系了,这里也不错啊,你瞧瞧,彻夜喝酒都没人管,在家里的时候我要是敢这样,我婆娘非把我耳朵拧掉不可!”

书生插嘴道:“谁说来了这里没人管?小心哪天你的夫人就来这里拧你耳朵了。”

胖子听见这话呆住了,好一会才说:“老子倒是希望永远都不要在这里见到那婆娘。”

书生耳朵一抖:“既然你这么牵挂她,那就回去找她呀!”

胖子苦笑道:“别说笑了,到了这里,焉能回去?”

书生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说:“这你就大错特错了,岂不闻《异闻录》中有载……”

我听到此处,心中一动,从树后跳出来着急地问:“有载什么?”

书生被我吓得跌坐在地上,我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带着恶狼面具,连忙摘了面具凑到书生眼前:“是我呀!”

他惊魂未定地站起来,拍打衣衫,捋捋胡子:“小姑娘,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。”

“别啰嗦了,快说,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?”

这时他偏又傲慢地仰起头不肯讲了,我越央求他,他便越卖关子,我知道他最容不得别人质疑他的学识,于是故意激将:“编呀,我看你是编不下去了吧?还读书人呢,你比酒鬼都能吹牛!”

书生气得胡子翘了起来:“我如何吹牛了?是你们看过的书少,这《异闻录》是本专门记载奇闻诡事的书,上面说,有一卖猪肉的屠户名为张生,遭恶匪劫杀,弃尸草丛,张生不知自己已死,只觉神思恍惚,有一黑一白二位公子牵其前行,过一长桥,桥下云河滚滚,桥头有一女子,身着蓝色短衫,名唤孟婆,张生喝下孟婆所赠之汤,却未似常人一般尽忘前尘,过往依旧历历在目,复仇之心雄雄,孟婆桥走至尽头,见一岸,绿意袭人,花各尽其妍,踏上岸后听闻此处名为梦唐,张生于岸上回头,来时之桥已然消失,只见云山云海,张生在此和众人一起接灯放灯两日,终觉心有不甘,于是在第三天放灯时紧抱住一灯,借灯飘起之力,渐渐离开地面,待旁人察觉时,张生已经飞远了,他飞过云河,回到人间,在原来的草丛中醒来,伤口处仍流血不止,他匆匆包扎了伤口,复返家去,向家人邻里说起这段怪旅,无一人相信,只道他消失了三天,恐怕是有了大买卖,背着街坊发了财。”

书生说完,才发现胖子和瘦子已经双双睡倒在了酒桌上,原来他们都是不爱读书的人,打在学堂里起就听不得长篇大论,一听便打瞌睡,书生见状,颓然在酒桌前坐下,发愁地挠着后脑:“我一个人可怎么把他们两个搬回去呢?”

我一心沉浸在书生刚才讲的故事里,兴奋不已,我抓住他问:“既然你知道这方法,为什么不去试试呢?”

“世人有眼无珠,不懂得欣赏我的才华,这人世间,不回去也罢。”

告别了书生,我没有回去就寝,而是来到了岸边,躺在绵长的野草丛里,我怀念起家乡的星光和夏日里井水浸过的西瓜。

转眼,中秋节到了,这是人间万家团圆的日子,梦灯格外多,簇拥在梦唐上方,把梦唐照得温暖而明亮,我们也做了些吃食聚在一起,世人在人间赏月,我们便在梦唐赏月。

这里的月亮很大,仿佛立在云海中的一座山,看上去很近,其实遥不可及。我很少看这里的月亮,不同于记忆中月亮的暖黄色,这里的月亮是幽蓝的,显得寒冷而陌生,也许月分两面,我们看的是月亮的背面。

我想起小时候娘给我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,比起人间的月亮,这里的月亮才像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。

时至夜半,飘着的灯有几盏开始下落,宴席散了,我也该开始工作了,当我拾起我的捕梦网时,头顶上方的一盏灯也随着我移动,我走到哪里,它就跟到哪里,这样的灯我倒是第一次遇见,于是我不再走了,静静等着它,那盏灯缓缓飘到我的胸前,我轻轻扶住它,从上方窥视里面的梦境。

我看见那棵陪我长大的老槐树,树下是我小时候荡过的秋千,秋千旁坐着我熟悉的邻里乡亲,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馋人的月饼和冰冰凉凉的井水浸过的西瓜,赏着月亮,他们说起了家常话,说今年的收成,说新县令的脾气,还说起了隔壁的那个女人,那个女人早早死了丈夫,孩子又病逝,今天大家都是一家团聚,只有她一个人孤苦伶仃,或许该邀她一起出来,于是大人们嘱咐一个小孩托了摆着瓜果月饼的盘子去敲女人的门,敲了很久,没人应门,乡亲们也只好作罢。

屋内,灰尘繁重,一个女人站在窗边,仰头痴望,天幕中静静空悬着一轮圆月,窗外的梧桐树枝叶斜出,不时随风瑟瑟。

我站在女人身后,想要看清她,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她面前,只能看清女人的背影,和掉落在地上的一滴滴泪水。

这是昨夜的梦,是我娘的梦。

借着娘的眼睛,我又看见了人间暖黄色的月亮。

勇气一瞬间充满心脏,我忽然决定,即使灰飞烟灭,也要回到人间。

梦唐每天清晨都会向人间放出一批崭新的梦灯,我要借助梦灯回到人间,就不得不随梦灯一起忍受狂风的吹打和太阳的炙热,中途还有坠入云海的危险,但比这些更难的,是找到离开的机会,每天放灯时,河女都在岸边监督我们,我稍有异动,河女就会骑着大鱼游到我身边,反复几次,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。

心里煎熬的时候,日子就像骑在蜗牛背上,慢的不得了,就在我几乎准备放弃之时,转机终于出现——人间要过年了。

年前的几天,梦唐所有的纺锤都在不眠不休地转动,为即将到来的年纺出大量云布,我负责砍下灵栖树的树根,编成灯骨,为制造梦灯做准备。

不远处,红扇将云布剪成莲花花瓣的形状,细心地涂上颜色,涂好后,她持着画笔偷看了我一眼,也行,她在想着开口与我和好?但是我现在计划要做的事太危险了,还是不要把她牵扯进去比较好。我默默低下头,装作没有看到她的眼神。

大年三十的凌晨,新制的灯已经挤满了梦唐的仓库,河女骑着大鱼出现,告诉我们可以开始放灯了,胖子和瘦子一左一右拉开仓库的门,无数梦灯像白鸽一样迫不及待地飞出来,分散在梦唐各处,整个大地宛如下过大雪一般被新白笼罩,就连我们身边都飘满了梦灯,谁也看不见彼此。

我趁机抱住面前的一盏梦灯,河女没有发觉,像往常一样敲响了鹿斑小鼓,风来了,梦灯一点点飘离地面,我屏住呼吸,随着梦灯一起升高,地面传来尖叫和呼唤,其中有红扇的声音,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我,但我不能回头。

灯群渐渐飘离梦唐,到了云海中央,风势减缓,灯也转成徐徐前进。我附在灯上,环顾四周,天河清冷,梦灯沉浮,星空四旋,和脚下浩荡的云比起来,我和这无数飘荡的灯都只是粒粒小小流萤。这样的景色让我放松下来,我双手用力一拽,跨上了梦灯,像骑木马一样骑在灯上,悠哉悠哉。

无数盏梦灯在漆黑的天幕中飘荡前行,宛如黑浪中的一只只孤舟,它们离我忽远忽近,有一盏甚至擦过我的肩膀,又渐渐远去,缩小成一个光点。放眼望去,我的灯和这四周的灯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灯海。

河女从后方追来,看见我的身影,她急急吹响了颈间一只木哨子,一时间四面八方狂风大作,大片的梦灯乱了轨迹,撞在一起,我骑的这只梦灯像条解了绳的疯狗,随风乱转——河女是想把我吹下来!意识到这一点,我一个翻身改成抱式,身体贴着灯壁,双手紧抓灯骨,风对我的冲击力便小了很多,尽管如此,我还是有好几次差一点被甩飞,幸好我有平时爬树锻炼出的臂力,最后才能有惊无险。

河女见风没能把我吹下来,收了哨子,留在原处静静望着我,我随灯一路前行,过了许久,终于视野开阔,眼前明亮起来,我预感到前方即是这次冒险的终点,混沌的云渐渐散开,吐出一片明镜般的湖泊——日月湖。

日月就是在这里进行轮转,日月本为一轮,一半为日,一半为月,每当人间的夜晚降临,月转至云下,日留在梦唐,次日清晨则反之,梦唐和人间因此日夜颠倒,数年以来,日月就是如此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

此刻,湖泊的尽头,静止着半轮幽蓝的月亮,它在湖中的倒影,是半轮金红的太阳,看来人间正是黄昏,我在人间看过无数次夕阳,那时候从未觉得夕阳像现在这般美。

梦灯将在日月湖涅槃,完成阴阳转换后去到人间。

灯群下降,靠近太阳,几只飘在最前头的已经烧了起来,我的这只灯温度越来越高,虽然我尽力将身体贴在灯上,但是双脚实在烫的受不了,抽搐了一下,一脚蹬空,我险些摔下去,幸亏我赶紧用双手抓住了灯骨,把自己牢牢吊在灯上。

灯一点点逼近太阳,刺眼的烈日让我不得不闭上眼,梦灯中的火光不断膨胀,烧穿了四周的灯壁,很快整个灯被烧得只剩一副骨架,我看向下方,湖面之下就是人间,街道上人来人往,疲惫了一天的行人们匆匆赶回家吃晚饭。那许多梦灯烧尽之后,变成灰烬飘落,穿透湖面,在湖下方重新组合,继续飘飞,进入各家各户,但愿我的灵魂也能如此。

火光烤裂了我的指甲,鲜血从我十个指尖流出来,我浑身颤抖,本能地松开左手,只剩下右手苦苦支撑全身重量,火势越来越凶,灯被烧得散架,我抓的这根灯骨从中间断开,瞬间,我右手一空,背朝着湖面直坠下去,猎猎的风中,我深吸一口气——就要回家了!

我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坠入人间,而是摔在了湖面上,那湖面很凉很硬,宛如结了冰,我绝望地敲打湖面,我知道,我和娘,只隔着这一层薄冰般的湖面,可无论我怎样敲打,湖面都纹丝不动。

河女赶到,邀我一同坐上大鱼,她面无表情地驶鱼在云层中穿梭,大鱼离开了日月湖,却没有去往梦唐,而是朝一个陌生的方向游去。

大鱼最终到达了云海的尽头,这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树,生着苍白的树干,苍白的树枝和苍白的树叶,树枝上结着不少云朵形状的果实,恰好有一颗熟落了,脱离枝头,汇入我脚下的云海。

原来云海中的云都是从这棵树上结出来的,真是神奇。我不禁感叹,但是又不明白河女带我来这里做什么。

“长老。我把她带来了。”河女恭恭敬敬向大树行了个礼,退到一旁。

长老?我走上前去,大树窸窸窣窣抖动起来,仿佛刚刚睡醒,树干上,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缓缓睁开。

那双眼睛慈悲地望着我,示意我不要害怕,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树腔中传出来。

“我知道你是想学张生回到人间,当年张生离开之后,梦唐的灵魂纷纷效仿,人间一时大乱,我迫不得已在日月湖的湖面上设下了结界,梦灯可以穿过,灵魂却不能,所以,张生之法已经无用。”

“再者,张生肉身未腐,尚且可活,而你已亡命八年,若是回到人间,灵魂必然无处寄托,不过是在人间空枉游荡罢了,你啊,注定回不去了。”

“你既然来到梦唐,说明还牵挂着人间的某人,要保护自己牵挂的人,就要先保护人间的和平与秩序。阴阳殊途,天行有道,不可违背。”

这些话软绵绵的,像云吹入了耳朵,等我回过神来,已经坐在大鱼背上,往梦唐去了。

大鱼靠岸,我登上梦唐,红扇冲上来抱住我,我们在无言中和好了。

睡前,在小木屋的榻上,红扇终于肯告诉我关于那盏被烧掉的灯的秘密。

红扇在凡间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,那是个星眸皓齿的少年,两个人追逐打闹地长到十六岁,少年上门提亲,红扇的爹应允了这门婚事,给红扇备下丰厚的嫁妆,这些嫁妆却给红扇惹来了杀身之祸,有帮恶匪埋伏在送亲路上,用绳子绊倒马匹,然后杀人越货,带着财物逃之夭夭,将红扇弃尸于荒野。那少年郎在家捧着喜茶心急地等待时,红扇身上的嫁衣却在一点点被鲜血浸透……

“他为我守丧三年了,他爹娘要为他再娶,他不肯,说是要等我,哪里能等到呢?傻子。”红扇笑着抚摸自己嫁衣的衣角,眼里映出柔和的烛光。

“来了这里以后,我看着一个又一个梦,盼着也许有一天能看到他的,果真被我遇见了,你知道那梦里是什么吗?是我们大婚的场景,在他的梦里,我没有遇到劫匪,顺顺利利地嫁入他家,我们拜堂成亲,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也有滋有味,还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。”

“那时我便知道他一直在念着我,得夫如此,妻复何求?可是情深不寿,这份痴情会毁了他,人总是要向前看的,不能一直困在过去,你说是不是?”

“所以我烧掉了那盏灯,让他忘记关于我的一切,这样他才可以好好生活。我们之间过去的种种,由我来记着就好了。”

年过去了,梦唐的日子恢复了平静,在红扇的照顾下,我被烧伤的十指也快要痊愈了,河女依旧每天都来,敲响鹿斑小鼓,帮着我们接灯放灯,不过今天河女来时,脸上难得的有了几分喜气,大鱼也游得格外缓慢,我定睛一看,大鱼的鱼尾后系着长长一串梦灯,梦灯洁白崭新,轻盈地漂浮在云海上。

河女告诉我们,明天就是人间的上元节了,长老体谅一众梦女梦子思念之苦,决定从今往后,每个上元节,梦唐的灵魂都可以向人间寄一盏梦灯,只要将自己的嘱托和心愿装进灯里,它们便会随着梦灯飞进所思之人的梦里。

大鱼欢快地摇摇尾巴,河女解下鱼尾上的一长串灯:“想要寄梦的,都来我这里领灯吧。”

心无牵挂的灵魂都随风飘散了,但凡是来到梦唐的,谁不是心中还有意难平?梦女梦子们一哄而上,排起长队。

我站在队尾,想起那天临走之前,我回头对长老说的话。

“天行有道,可是天道也该容情。死亡来得太突然了,那个雪夜我娘为我出门求医,推门离开前,回头看了我一眼,没想到那竟是永别。我永远记得茅屋外的那个月亮,最后一个晚上就是它陪我度过的,那时我以为自己还有无数个看到它的机会。”

大家都领到了各自的灯,我制灯这么些年,第一次有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,放眼望去,每个灵魂脸上都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,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灯,如获至宝。我想起来上元节也叫“灯节”,家家户户都会吃元宵,赏花灯,不知道人间现在是怎样一派热闹景象,挂满街市的那些灯可有梦唐的灯美?

书生一拿到灯,便愤恨地对着这盏灯大骂一通,骂它庸庸碌碌,有眼无珠,不识人才!我窃笑,这盏灯今夜会飞到科举考官的梦里,可怜这位考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拿书生没有办法,毕竟他又不能把书生抓回去扣押起来。

我看着书生愤慨激昂的模样,发觉这不得志也只是书生的一场梦而已,他用不得志来为自己的无才而开脱,书生知道,即便皇帝真的给他一个官位,他也未必能有什么成就,于是他找了这个借口来逃避现实罢了。

我默默一笑,转头看向另一边,在梦唐多年,我早已学会了不去拆穿别人的谎言,真相太残忍,所以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活在梦里,离开假象,便没了希望。

另一头的胖子,要寄梦给他的婆娘,张了好几次口都不好意思说,于是只好改成写字,偏偏胖子又是个文盲,不知道该怎么写,便把书生抓过去教他,书生在地上写一笔,他便在灯上学一笔,最后写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大字,书生后来告诉我,胖子让他教的,是一个“歉”字。

瘦子抱着自己的灯,像做贼一样躲开人群,藏到一个角落里,神神秘秘地对着灯说:“爹这些年攒下的钱财都换成了金条,就埋在后屋屋檐下的土里,你们将钱分成三份,每人各一份,你们都很年轻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爹希望你们活得快乐自在些,不要为了金钱丢失更为重要的东西……”

我环顾四周,没有瞧见红扇那一袭醒目的红衣,想必她是回木屋去了,她同我说过,那少年要迎娶另一个女孩了,这个梦红扇要寄给他未来的娘子,她想告诉女孩,少年是一个很好的人,希望女孩像曾经的红扇一样爱他,也被他爱着,祝他们幸福、安好。

我独自坐在最高的那棵灵栖树上,看着梦唐百态,人海茫茫,灯火如豆。

“公主,”一个少年站在树下,提着灯,背影直挺如青竹,“昨日陪你写的那幅字还没有写完,可惜不能看着你落款了。”

声音传入耳中,我不禁好奇,透过枝叶去窥探他,那少年面容清秀,颇似戏文中的白面小生,以前从未见过,定是刚来梦唐不久。

“臣本卑贱之躯,六岁被家人卖入宫,成了阉人,从未想过此生还有什么指望,幸而太后看我识字快,还不算愚钝,从一众小太监中挑中我去做太子伴读,那日我初入东宫,太子正与你在海棠树下踢蹴鞠,蹴鞠偏飞,砸中了我,你立即跑来,不顾礼数,抚上我的额头,你不会明白这个动作对我而言有多重要,入宫几年,只有你把我当人看过。”

“后来我听太子唤你‘长乐’,方知你便是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长乐公主,你为我赐名‘无忧’,我伴随你与太子共同读书,我比你们年长些,看着你二人长大,有时竟生出一种身为兄长的错觉,但身体上的缺陷时刻提醒着我自己只是一个奴才。”

“闲暇时你常常练字,我便在案旁为你磨墨,宫中的大是大非都与我无关,我只是喜欢为你磨墨而已。”

“一晃数年过去了,花开花落,宫中唯有竹叶长青,你渐渐出落成一个美人,倾慕者众多,我从未告诉过你,我为你动心半生,以前没有说,现在更说不出口。”

“我以为无人知晓,可眼睛瞒不了人,我的心思终究是触怒了天威。昨日你的贴身宫女给我送来一封密信,信中约我到御花园见面,我如期而至,却等来了李公公和一条白绫。”

“我知道此事定非你的授意,也不怀恨幕后主使,是我僭越了,这一世我着实配不上你,若有来世,我想成为王孙贵胄,真正无忧无虑,到那时,再与你一同踢蹴鞠,再为你磨墨。”

“往后微臣不能再在公主的身边陪侍,世事凶险,公主多加小心。微臣无所有,唯一墨砚留于公主身边,一笔一划,言之曰思。”

“长乐……明日天寒,多加衣。”

他说完,将灯靠近火苗,犹豫了片刻,却又缩回手,把灯轻轻搁在草地上。

“喂!要点上火,灯才能飞起来!”我低头朝他大喊,虽然偷听不雅,但我委实替他着急。

少年摇了摇头:“我不说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她是大明宫中尊贵高洁的公主,大约从未将我一个小太监放在眼里,不知道这一切,或许对她来说是最好的。”

我越发不解,为什么好端端的又不寄梦了,曾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,不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说吗?这些情情爱爱的可真复杂,幸好我不曾遇见爱情。

我将自己的那盏灯挂在面前的树枝上,开口说:“娘,我现在很好,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,人与人的缘分终会散,我只能陪你走一程,你要勇敢地生活下去,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替我看每天的日出和日落,替我过每一个明天。虽然我不在你身边,但我们还是可以望着同一个月亮,以后你每次看到月亮,就是我在想你。”

我给梦灯点上火,它渐渐变鼓,我把手轻轻贴在灯侧,真暖啊,那是生命的温暖。

大家都说完了心愿,捧起灯等候,所有人在此刻出奇地默契,一切喧嚣都安静了下来,万般心事都在无声中。河女从袖中取出一管银笛,吹响,霎时,风起云涌,我松开手,虔诚地闭上眼,双手合十,灯飘离树枝,越来越高,混入灯群中,很快就辨认不出了,群灯繁星般飘行在天际,构成了一条暖黄的银河。

这道银河横穿月亮,向无尽的黑暗中延伸,像是一道连接人间和梦唐的桥梁。

月亮真亮,我不再感到孤独,爱不会随着死亡消失,生者和逝者或许同时遥望着彼此。

河女仍吹着笛,那笛声如一条小溪绕过我们每个人的身边,书生的帽子被风吹起,挂在了树梢上,帽檐上的纱随风拂动,像是云丝流缠着月。书生站在地面,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,怅然无比。我侧坐树枝上,遥遥地望着,这是梦灯第一次由梦唐寄向人间。

清风吹过耳畔,我的发梢和袖口被吹起。

忽然,身后有人唤我,我回过头,红扇在树下挥着手:“惜萤,我心愿已了……”她明媚地笑了一下,“惜萤,很高兴认识你!”

红扇!

我惊慌地伸出手,眼睁睁看着她身体变得透明,一点点在风中消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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